200亿票房赢麻了,可国片还是输给它
暑期档过去了,国产“现实主义”电影大丰收。
《孤注一掷》票房35亿,关注缅北诈骗。
《八角笼中》票房22亿,关怀山区儿童。
就连事前没人看好的《学爸》票房也有5亿,它把目光放在当代教育上面。
当尘埃落定,当我们重新回望这一批所谓的现实主义电影时,会犹疑:
这真的能称为现实主义吗?
它究竟是在剖析真正的现实。
还是在肯定一个我们希望看到的伪现实?
我们失去的,仅仅是现实主义电影吗?
从电影方面来说,Sir觉得,所谓现实主义,是对被忽视的社会底层的关注。
“首先是道义上的。”(巴赞语)
当然,我们无需聊得那么远,把意大利新现实主义或台湾新电影的“老古董”再拉出来遛一遍,只说当下,也有贾樟柯的话为例,那是他在谈《小武》时所说的:
“每一个变革的时代,损害的都是那些小人物的利益,都是以牺牲他们作为代价。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去关心他们,关心这些注定被别人牺牲掉的人呢?”
影片里的小武是什么样的人?
是我们走在大街上看也不想看,如果他哪天被抓了问也不想问的人。
我们才知道,他,其实就是我们每一个人。
而这个暑期档,流行的现实题材电影又是什么样的呢?
一个热门话题,几个主角分别是高智商IT从业者、长相漂亮的模特、贪心的富二代……非常具有典型性。
看起来是孩子们走出大山的困境,但影片的焦点是一个曾经的格斗高手,是左右逢源又个性十足的教练,典型的英雄主义。
又一个热点话题,但却把家暴的原因归结于原生家庭等这种“主流意见”,让影片变成了一档生硬且断裂的普法栏目。
继续热点话题,但即便最后主角放弃鸡娃,呈现的结果还是,孩子们变成了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,像一位豆瓣网友说的——
“就像是看一群有钱人在玩过家家酒,对于现实的关照能力趋近于零。”
并能投入最不费脑子的爱恨情仇。
却又把原本的社会解剖刀,变成了进食用的水果刀,一刀一刀下去,只能闻到香甜的水果味。
当学校被迫解散,学生们被遣散回那个看不到未来的老家时,影片通过几个镜头确实呈现了现实的荒谬。
目光转移到主角的“英雄之举”上面,甚至于当结尾目光重新回到孩子身上的时候,又用不切实际的胜利,让观众嗨了一把。
真正值得被关注的孩子,彻底被忽视。
甚至于更严重的是。
当我们回过头来再看这些所谓的社会问题时,会发现,其实,这些问题已经不再是我们急迫的问题了。
为什么很多人会说《孤注一掷》后半部分过于“顺利”了?
因为主角的行为和动机中断了,让位给了社会现象,而这些现象的表述是要符合统一的主旋律基调的——
犯罪必落网,行动必胜利,问题必解决。
这样一来,不就失去了矛盾和悬念吗?
相比来说,你还记得《我不是药神》里是怎么说的吗?
没有因为电影的结束,而把问题轻轻松松地翻过去,这句从电影里延伸到现实的剧,长久留在观众心中——
发现这世上只有一种病
尽管吧,后者其实也并未把这把刀子捅得更深,但即便如此,也总比在那里光鲜亮丽地去削苹果皮好多了吧?
我们回头再看暑期档的这些所谓的现实主义电影,充其量,只能称之为现实题材的加工片。
这样的可能性,在国产片中并没有增大。
当然,Sir能理解这种做法,毕竟商业片,是要照顾到观众层面的最大化。
这些“伪现实主义”电影的出发点,基本上竟然不约而同地一致:
利用大众最显性的不安与恐惧。
比如《孤注一掷》为什么一些高能片段立刻能把观众吸引到电影院?是我们随时随地都身处诈骗环境,是缅北的“割腰子”传说;比如吸引你去看《我经过风暴》的原因是什么?是我们时时刻刻处于被家暴的危险之中,是我们无能为力;比如吸引你去看《学爸》的原因是什么?是我们无法改变阶层的固化,是我们上升通道缺失。
这些现实存在的情绪让我们充满不安。
继而,让我们希望能在电影里找到解决困境的灵药。
电影基本上“解决”了我们的困扰。
《孤注一掷》里捣毁了诈骗集团,《我经过风暴》里反杀了丈夫,《学爸》里放下了鸡娃,甚至于只是讲述社会话题的《消失的她》也让渣男最终伏法。
我们的情绪获得了宣泄和解决。
但,我们电影中对“人”的刻画,却不及以前生动和深刻了。
因为“人”的重要性,让位给了议题。
而议题的结论,往往又指向都是坏人作恶。
也就可以把这件事情彻底抛之脑后了。
现实主义电影不该是这样的。
举个例子,贾樟柯的《三峡好人》。
里面有这样一段戏。
韩三明来到奉节找他的前妻,当他们终于见面时,前妻问他,为什么过了十几年,你才来找我?
在《贾想》一书里,贾樟柯谈到这一段的拍摄。
原本他写了一段对话是:春天的时候,煤矿出事了我被压在底下,在地下的时候我想,如果能够活着出来的时候我一定要来看看你们,看看孩子。
效果很好,一遍就过。
但,表弟韩三明过来问贾樟柯,这一段能不能再拍,我不愿意把这些话说出来。
“在矿里什么样的情况谁都了解,如果讲出来,感觉就小了,如果不说出来感觉就大了。”
所以,在第二次的镜头下。
韩三明在前妻的追问下,抽起了烟,一声叹息与烟一起喷出。
而是历经世事后的,不必言说,也无力言说,不知如何提起往事的无力感。
就像《贾想》里,贾樟柯写下了的这样一段话:
面对这个时代的故事,如果我们有一个情怀,我们就能够去理解。
如果我们能从自己的狭小的世界里面去观望别人的生活,我们就能理解。
或许我们曾经有过这样的生活,但我们假装忘记。
可以说,观众便是这群人里的一员。
在电影里,我们观察着主角们的生活,无论带有悲怜、愤怒、嘲讽。。。。。。甚至,也会将自己代入其中。
也导致了虚假的满足。
当这种伪现实主义电影越来越流行,当我们越来越沉浸于满足之中,当我们不断地翻开已解决的问题,告诉你这个世界是多么美好的时候。
那些一直被忽视的群体。
那些无法在舆论场中发出声音的大多数。
那些我们视而不见或者无能为力的社会问题。
就活该被遗忘了吗?
我知道很多朋友看到这里会怎么想:
难道现实主义就是去拍那些社会的丑恶面吗?
就像九年前,贾樟柯携新作《天注定》亮相戛纳电影节。
一位中国留学生很生气,质问贾樟柯:
你离开了煤矿会死吗?为什么不能拍点中国人光鲜、美好的东西?
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。
Sir想借用余华的《活着》序里的一段话。
在创作《活着》的过程中,他也考虑过,“为什么丑恶的事物总是在身边,而美好的事物却远在海角。”
所谓“丑恶”,其实是我们无法言说的真实。
现实主义的作品里,不可避免的反应社会的真实、伤痛,引起集体记忆或共鸣,故而产生对某些事件的反思。
这是它特有的价值所在。
所以,回到“是否揭露丑恶”的问题。
作家的使命不是发泄,不是控诉或者揭露,他应该向人们展示高尚。
这里所说的高尚不是那种单纯的美好,而是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,对善和恶一视同仁,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。
现实主义电影,是一种看待事物的目光。
以什么角度去看待那些真实、丑陋、粗粝,是现实主义作品的至关重要一点。
它并非刻意在夸大真实,而是以某种锐利的角度“进入”真实。
它把一家四口的故事,放在了动荡的四十年里,将小人物的命运与国家命运相结合,你可以从福贵的一生里,看到自己祖辈的影子。
它的悲剧便是在于,人生的祸福旦夕,看似是命运使然。
但,在当时社会环境的推手下,多种因素产生了在命运之中的必然悲剧。
《活着》并非在完全控诉着一个家庭在时代中的悲剧,而是从上帝视角凝视着这一家打不垮的生命力。
中国迫切需要真正的“现实主义”电影。
它可以忠于现实的纪录,也是对中国社会、历史、人文碎片化的聚焦。
《天注定》拍的是煤矿吗?《秋菊打官司》拍的是官司吗?《隐入尘烟》拍的是盖房子吗?《盲井》拍的是杀人吗?
他们拍的是那个时代里的人。
是在用刀子解剖这个时代的现实问题。
当那些“社会问题”变成了“流量密码”。
当人们的恐惧变成了被利用的情绪。
我们迫切想要看到现实。
结果首先递到我们面前的,往往是现实的代餐。
能带来的唯一影响。
或许就像网络上那些编造出来的所谓“真实故事”一样,贩卖出一个又一个的热搜,制造出一次又一次的情绪对立。
终至沦为角落里,那个被视而不见的小众与另类。
Sir想用一个《盲井》的片段结尾。
当宋金明准备杀元凤鸣之前,他带他出来玩了一趟,途中看到一个考上高中却没钱交学费的学生。
于是他施舍了一点钱。
在这里,导演给了这个罪犯一束光,这也是现实主义与伪现实主义不同的地方。
Sir看到的,却是另一个现实:
当坏人的坏也是有限度的时候。
我们不得不真正去寻找,那无穷无尽的根源究尽在哪。